枝从桂出,香自花来
---写在母亲10月10日忌日来临前夕
今天去颐和园晨练,没有象往常一样从西堤经过,不经意间绕道万寿山前,驻足于摆满菊花和桂花的长廊旁,“三里长廊十里香”,尤其是金桂淡黄若金,月桂洁白如玉,丹桂橙红似火。凑近簇簇团团的桂花花蕊闻上一闻,一股浓浓的香气扑鼻而来,沁人心脾,恨不能贴上亲吻一下桂花仙子。“桂花留秋色,水影淡秋光。忽起故园想,冷然归梦长”,香醉过后,一下子想到父母晚年居住的那座体制房前一对金桂树。树不高却枝叶繁茂,每至中秋前后,秋风吹来,桂花如金黄色的小米飘落入母亲事先准备的簸箕内,母亲用桂花来制作清香的花茶、蜜香的花酱。母亲弓背倚桂花树苦盼儿归的身影仿佛就在昨天,每每忆起万千酸楚涌向我心头。
(一)
母亲娘家离我们村5公里,虽是我们那儿的最大姓氏,但外公外婆几近赤贫,在我母亲18岁时就把她早早嫁给我父亲,剩下的3个女儿,都是在不到8岁时,送与当地也是贫民家做童养媳而减轻自己生存重担。由于那个年代几乎没有人识字读书,都是文盲的外公外婆实在是无力供子女读书,就连她们的名字都很草根,幸好我母亲是长女,才有个大名:桂枝,剩下她的3个妹妹就是二桂枝到四桂枝,至今我都不知道我那三个姨妈身份证上到底是啥名字。所以自从我知道母亲的名字后,就额外喜欢上桂花树。
母亲像中国农村大多数妇女一样:坚强、勤劳、善良、宽厚、节俭。一生生育过6子1女,养育了我们哥儿四和我姐(我长存、俊生哥因疾病和饥饿不到8岁就夭折)。她晚年在我家小住时,我常常问她,这么多子女中她最钟爱哪个?她说手心手背都是肉,真要细分的话,俊生哥和我,她稍有点偏心,说我们俩懂事早,身体又不好。她有时座在我家窗前,抱着我的幼子,凝视窗外灯火通明的大街,久久不愿送她的孙子到床上睡去。常常自责为什么在俊生儿去世最后时刻,没有答应他要吃一粒生产队留在家里的花生种米的请求(其时三年自然灾害家家锅碗瓢盆全被收到生产队食堂),自己因浮肿不能起床没法再送俊生儿最后一程,更不知道俊生儿草草葬在村旁乱坟岗哪儿而抱憾终身。
母亲对我的深爱我是后来才慢慢体会到的。我从小就被告诫不要着凉,否则长大后会落下哮喘病。那是我1岁多时,家中兄弟姐妹太多,父母必须天天上工才能给我们勉强填饱。他们在田间劳动时,常常把我用一根绳子拴在田埂树旁小木盆中,留点干粮和水,吃喝拉撒自管。某日可能是木盆渗水,我从下午1点泡到6点,后来大咳才被发现(没被水呛死已很幸运了)。自此以后,母亲再没有去生产队上工了,哪怕低头向左右邻居借米借粮,在家一心一意全职照顾我们小哥儿俩(3岁的二哥)。
记得我上小学二年级放学路上,有次因为嬉闹被同村同学打破头,鲜血淋漓跑回家,找哥哥姐姐去给我“报仇”,母亲一把拉住我,挡在门口,一边给我擦洗血迹、用纱布缠裹我的头部,一边叱呵我哥我姐:你们爸爸成分不好被批斗,你们小小年纪也想去被批斗呀。涨得练过“大洪拳”的二哥满脸通红。正在我泣泣嗒嗒时,打我同学的妈妈一手拉着我同学,一手端着一海碗红糖煮蛋,来我们家陪不是。母亲赶紧上前拉着同学妈妈和同学说:小孩不闹不打长不大的,没事的,你们俩小家伙一个人2鸡蛋,吃了就当啥也没发生。我抬头再看看母亲眼角来不及擦干的泪珠挂满了微笑,不但柔化了我,也柔化了他们母子俩。母亲就是用那颗善良而宽厚的心去温柔世间一切,也赢得了父老乡亲们的尊重。
纪伯伦说过:(父)母亲是一张弓,孩子们是弓上的箭。他们宁肯将自己的筋骨拉断,也要把孩子们送到人生之巅。有一年夏天,9岁的二哥因馋嘴采摘了邻居家瓜园的香瓜,母亲知道后当晚把他从凉床上拽起,来到隔壁邻家,带着我二哥扑通跪倒在邻家主人面前:儿子没教育好,香瓜大概多少钱,我们来赔了。要知道文革那些年头,农家的油盐就是靠家养的鸡蛋和种植的蔬菜瓜果换来的,自己都舍不得吃,没有其它一丝半毫的收入。邻家主人几次推回母亲塞给他的汗啧啧几角人民币,最后才收下。母亲回来后啥也没说,第二年开春便把能换油盐的菜园子,辟出一部分种上菜瓜、香瓜、西瓜给我们夏日里解馋。从此以后,二哥好像变了个人似的,同哥哥姐姐一道为父母分担了许多家里家外的劳作,直至他从我们村文革后第一个跳出农门上学,毕业后去省直机关工作。母亲最艰难的日子是她的大儿子当婚之时,幼子还在嗷嗷待哺。全家7口人家务基本她一个人承包了,每天天刚蒙蒙亮睁开眼后,就象上了发条钟表似的:锅台上下、洗浆缝补、房内院外卫生,辛作到夜澜人静时(姐姐农闲时才可以给她打打下手)。我们的爸爸比较严厉,母亲虽然目不识丁,不懂得多少教育后代成才大道理,对5个子女她一生没动过他们一个手指头、骂过一个字、生过一次气。我们有时在外面受委屈,她来安慰我们,我们荒唐又无知反过来拿她当出气筒,她也总是笑呵呵走开,现在追忆起来红肠变青肠。我们就是在这样虎爸羊妈言传身教下,跌跌撞撞度过懵懵童年、少年时光,后来我们小哥仨在80年代先后上大学参加工作,成为家乡人的正面教材,可惜到现在我还是见了城管两腿发慌的小商。
(二)
“子欲孝而亲不在”是人生三大悲之一。母亲,当所有子女已经成家立业之时,本该是你颐享天年、我们尽孝之际,你却化作一缕青烟追随父亲离我们而去,成为我们子女心中永远的伤痛。2010年国庆长假期间,我在北京家中梦见母亲笑盈盈站在我床边,就是不说话。也许是母子连心吧,第二天即10月5日一早我给合肥的二哥去电话,问问母亲在长兄家可好,得到晴天霹雳回音:母亲正在安徽省立医院抢救。放下电话,我飞奔向首都机场,搭乘北京至合肥的头班机,急匆匆赶到医院急救病房,扑倒在母亲病床前,泪瀑涕淋:为何不留你在北京多住几年而回安徽?恸切之后,问过发病情况、抢救过程。医生说是脑血管脆裂出血,压迫脑中枢系统不可逆转。是的,母亲终生信佛素食为主,加之一辈子常常打扫儿女们剩菜剩饭,必要的营养短缺,日积月累,血管脆化就成为必然,不像城里人天天为血管於塞而发愁。医生让我们赶紧准备后事,我再三恳求:无论如何要保住母亲挺过10月6日。因为那一天是我的生日,母亲在最痛苦中把我带到这个世上,如果让我于这一天再最痛苦地送走母亲,世上还有什么悲苦大过于此?医生说就看你们母子缘分了。10月10日黄昏,随着脑电图波线拉平,我再也牵不到母亲温暖我大半辈子的手。是年,母亲快到她10月28日的83岁华诞。
10月12日晚在老家祖屋为母亲守夜时,我独自一个人坐在堂屋里,面对新棺明烛遗像,让我想起母亲的点点滴滴,平凡中偶露伟大,确如他人所说:母亲是一本读不完的书,但她把人生最华彩的篇章无私地留给了儿女们。世上只有母爱最纯最真,超过24K,达到百分之百。
10月13日母亲出殡当日,村里家家户户短挂鸣响,为我母亲送行。家乡农民西洋土乐队奏响当时还不知啥名的曲子,舒缓清亮的小号声和浑厚的长号声,再加上一步一击的低音鼓声:低垂哀婉,路人断魂。分明是母亲在天之灵一步一回头向儿女们告别、向乡亲们告别:不要难过不要悲伤,我要去天尽头找孩子爸爸去,永别了。
前几天我正准备在母亲忌日来临之前,想给母亲写点东西,一直找不到感觉,突然前天晚上我的一个朋友把那首曲子发给我:花草香随风。今天中午午休时我从百度音乐中搜出,天意竟然就是母亲出殡时的吹打曲,冥冥之中让我泪如泉涌、思如电闪,飞笔而下随成此祭。
母亲人如其名:枝从桂出,香自花来。她把芳香永留在人间金秋。
2014-9-30于北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