思 念

         

    章荣坤

    我生在长江北、巢湖西四十来户的农村。小的时候,我在村里天不怕地不怕,没怵过外人,唯独怕我爷爷。

    那时刚刚经历完人鬼颠倒的荒唐年代,看上去有七张多的爷爷(实际刚六十出头),瘦高的个子,脸上挂满了老槐树皮般的愁苦与微笑,寡言少语,稍稍有点佝背。一双砂纸般糙手,总是离不开那几把农具中的一件,在田地里忙个没完没了,很少见到他与别人闲聊或者歇歇脚的时候(吃饭睡觉除外)。

    在一个炎炎夏日上午,我从村南端家中跑到村北头的爷爷家(当地风俗男人一结婚就得自立门户,我老爸也不例外),奶奶花了几角钱从卖豆腐的小贩手中买了几块白豆腐,并用葫芦做的水舀盛回家,中午特地犒赏蒸与我吃的,过后不久又在货郎担上买了一只黄色乒乓球交与我玩。

    爷爷早饭后干活一直未回来,我就在建有锅灶的那个房间翻铁环玩。雨后咋晴,房间有点阴湿,奶奶说这间房是我老爸未结婚以前在村里打铁的临时仓库。锅灶房一边,靠近长东叔叔家的那一头,有一间锁着的房,原来是我三个叔叔的居室,他们上大学后再无人居住,临时作为粮食及农具储藏间了。锅灶房另一边连着堂屋,堂屋前后开有正门,说高不高4米左右,宽3米多,进深5米多。土墙大瓦,不够平整但清洁的夯土地面上,靠东墙边摆放一张黑里微红的四方木桌,三条长板凳围成一圈。往北穿过堂屋就是爷爷奶奶居室,正背靠万生爷爷家。一张不足1.5米宽的祖传木床上,用粗绳系作床档,用干稻草铺满当褥子,冬暖夏凉、干净环保,黑黄的凉席上,挂着一张带有补丁的棉蚊帐。床正面靠西墙放有一张残破的梳妆条桌,桌下连个抽屉也没看到,桌上摆个破了口子、石膏做的观音菩萨像,菩萨像基座靠在一个无镜框、有裂纹的玻璃镜子旁,镜子依旧可以光照伊人,镜边还有个缺了齿的木梳子。菩萨像后面有个木窗,窗外好像有个榆树。再往里北头还有间房,靠近长木伯伯家那头。房间里存放不少杂物,里面一口好大的破水缸是用来盛稻米的,还有一些破旧木箱、木柜,霉潮阴暗的房角,有几根念树枝干撑起欲倒还裂的破土墙,透风漏雨,吓得我赶紧溜回堂屋。

    那天中午干完农活,匆匆与我们吃完午饭的爷爷,把夏天干农活擦汗、围身两用的土布长方巾,铺在锅灶房水缸旁、有点晕(阴)凉的地面上,干爽舒适,让我与他一起睡午觉。我其实不想睡,想回自家,但又怕爷爷,不好反抗,结果只好在旁边装睡。

    一觉醒来毒辣的太阳快要下山,奶奶在东门(后门)口迎着天光缝缝补补,爷爷早已下地干活去了。家里被奶奶收拾的干干净净,南门(正大门)前一条小径把院子分成两部分,都长有不上看的花草。靠近长木伯伯家的围墙边还有爷爷的混凝土预制场旧址,鹅卵石打底,薄薄一层水泥面上还晒着稻子。靠近方保叔叔家那边,留有一方小小臭水坑,坑边还有爷爷和我老爸做的水泥预制梁。

    该到要回自家的时候了,奶奶牵着我的小手向西出了院门。往左拐,半截高的围墙外,西阳下一棵老棣树枝瘦叶焉。我们跨过一个塌陷了半边的小池塘涵洞桥。走过三奶奶家茅草屋,上了长虎叔叔家门口的坡,到了村中那块较为空旷场地上。

    这块空场地承载着我儿时太多太多的美好记忆,村里的大人们都称作“老呱山”。可能是过去四周树木茂盛,鸟鸦呱呱声盖过麻雀、喜鹊叽叽喳喳声,场地东西面高差几米而得名的吧。这里类似现代都市小区的中心景区,儿童追逐嬉闹的地方。那年头,大人们下地干活,“老呱山”成了全村孩子玩耍的主战场,男孩们从低处向高地“冲锋陷阵”、空翻滚爬,女孩们跳绳、跳行(类似现在跳方格游戏)。皎洁月光下又成了男孩子们捉迷藏、女孩子们老鹰抓小鸡的天堂,不玩到月上天高、村宁人静不回家睡觉......

    绕过堆着稻草的老坟边,走过三狗叔叔家旁边的牛屋,奶奶停在村旁一块较大水田与村边最大的池塘交汇处,站在一棵老柳树下对我说:小三仔,自己回去吧,奶奶在这里看着你,你不用怕。于是我蹦蹦达达经过涛三爷爷家门口,路上还在嫁到齐嘴村的二姑奶奶娘家门前池塘边,捡了根鹅毛拈在手里搔动着鼻子玩,又拽了几片长明伯伯家院墙的爬墙虎叶子,扔到他家连着大池塘的臭水坑。不大功夫,我已兴奋地走到自家房子一端的山墙下,回头再看看,奶奶挥着手示意我快快进家。

    这是我儿时记忆最深刻的一天,打那天起,我再也不怕爷爷了。

    2015年爷爷忌日凌晨于深圳